初看时尚有一丝淡淡愉色——
“这便是传闻中的展子虔游春图啊……”崔琅赞叹着:“果然不负开金碧山水之先河盛名。”
那画卷之上青山叠翠,湖水潋滟,士人于蜿蜒山径间行马,而画幅居中处,则是仕女泛舟春游之景——
崔洐的视线正定在了那游湖的仕女之上。
他握着画轴边沿的手指渐用力。
片刻后,他抬眼定定地看向立在厅内的崔璟,一字一顿道:“此画寻来不易,可见你的确花了诸多心思。”
崔琅听得有些莫名——怎觉得父亲这话不像是什么好话?
应是父亲阴阳怪气惯了,一时没收住吧?
毕竟他实在想不出长兄这份贵重与心意皆俱的寿礼,有任何值得挑剔之处。
崔据道:“令安入座吧。”
“是。”崔璟上前,在空位上落座。
很快有女使手捧朱漆托盘鱼贯而入,奉来了佳肴与美酒。
雅乐声起,众人举盏。
酒过三巡,或是崔璟那幅画难得送出了几分孝子的觉悟,使人勉强欣慰几分,席间便有族人说起了崔璟之事——
“如今正是多事之际,族中诸事需人料理……大郎也该回族中学着理事了。”
“正是此理。”
“此外,大郎的亲事也决不可再拖延下去了——”
听着这些话,崔璟不置可否。
他未有应声,也未曾反驳,今日是父亲寿宴,他纵有棱角,却也不必时刻显现——那是年少时所为了。
如今的他,避不开时,便只会静静听着。
但无人能改变他的坚守。
看着不曾做声的长孙日渐如不语高山,静水流深,这些年来沉着与固执同生同长,崔据眼底浮现一抹叹息之色。
寿宴散后,崔据单独叫了崔璟去书房。
崔据命人摆上棋盘,祖孙二人静静对弈不语。
一局终了,崔璟道:“孙儿输了。”
“看来我老了。”崔据看着那棋盘上的走势,笑道:“竟须得你这小辈刻意相让,以此来哄我这老翁开心了。”
崔璟:“孙儿尚瞒不过祖父,足见祖父未老。”
崔据摇了摇头,语气无可奈何:“你行事若也能如这盘棋一般知退让妥协……”
余下的话未再说下去。
崔璟垂眸:“是孙儿令祖父失望了。”
崔据再次摇头。
老人于灯下看着那出色的青年,缓声道:“怪责是有,不遂所望也自免不得生出心结,但纵如此,祖父却从不曾对你感到失望。”
崔璟一时微怔。
崔据又道:“交还兵权之事,你既自有思量,祖父便也不再逼迫于你。”
“祖父——”崔璟有些意外,但又有所预感:“祖父如今可是有了不同的打算?”
“局势已定,何谈不同。”崔据看向窗外一轮明月,语气沉定如一棵飓风过境而纹丝未动的大树:“裴氏之祸,又岂是他们不知变通,不知另做打算?所谓树大根深,看似牢固之下,亦有难以移换之不得已处——士族与圣人之争,无可避免,惟有一输一赢,一存一亡。”
他道:“崔氏历经数百年风雨,见了多少帝王权势更迭……这数百年来,崔氏世代屹立相传,便不曾输过。”
他身上有着士族家主的傲骨,但一双已显老态的眼睛却始终清醒:“因未曾输过,习惯了赢,许多人免不得便觉得不会有输的可能——你父亲,便是其中一个。”
“但数百年煊赫,说来长久,看似屹立,若放眼千万年间,却不过沧海一粟,一粒微尘而已……”
崔据最后道:“凡世间物,皆有荣枯时。”
他语气清明沉稳,并无叹息,却字字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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